黑纽扣 2(1 / 5)

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6591 字 2021-04-06

“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?”我们在里屋听到母亲低声问。“大姐……”随后听到了小姨的哭泣。“受欺负了?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啦,住集体宿舍不同于住在自己家里,事事要宽宏大量嘛!”小姨的哭声很低很低,却令我听了心碎……那一夜,母亲便陪小姨睡在外屋。第二天,小姨病了。高烧中偶尔说一句我们听不清楚也无法理解的呓语。

第三天,雨停了。来了两个小姨厂里的领导,说是要向母亲了解一些有关小姨的情况。母亲将我们一个个从里屋赶出来,关上门,在里屋和他们说了半天。

母亲送他们走时,脸色很阴沉。从外面进屋,先站在小姨铺前,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小姨,慢慢转过身又独自发呆。接着抓起块抹布,心不在焉地抹抹这儿擦擦那儿。忽然对我说“绍生,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,我去请街头私人诊所的王老中医来。”

不大一会儿工夫,母亲将王老中医请来了,见我们守在小姨铺前,无缘无故冲我发起火来,大声训斥“还不出去!”我看得出母亲心里极烦,乖乖地退了出去。王老中医走后,我和弟弟妹妹们还不敢进屋,就从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里窥视,见母亲正一手扶着小姨的肩,一手端着水杯,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说“红糖水,喝下去。”小姨喝了那杯红糖水,母亲扶她躺下,坐在铺边,瞧着她的脸,冷冷地问“刚才你们厂里的领导来过了,你知道?”小姨的头在枕上微微摆了一下。她好像接受审问的人一样,目光又诚恳又羞愧地望着母亲。“几个月了?”“三个多月了。”“你竟骗了我!““……””你瞒过了我的眼睛,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吗?能瞒多久哇?!““……””说,是什么人的?““……””说话呀!““……””你哑巴啦?”“大姐,我不能告诉你。我谁也不能告诉。”“你……”母亲生气了,倏地站了起来。随即忍气坐下,又问“好,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,那你们事到如今,为什么不结婚?““……””他……要撇了你?”小姨的头又在枕上轻轻动了一下。“那么难道……是你不愿意?!““……””你给我说话!”“大姐,我不能和他结婚了……”“什么?你肚子里怀上了孩子,你倒说不能和他结婚了!”“大姐,你别追问了!”小姨闭上了眼睛,两颗很大的泪珠,从她脸上滚落下来。“我要问,问个一清二楚!你爹当初是如何把你托付给我的?难道你忘了吗?”母亲又动气了。

“你要不说,你就离开我家!我不能让人指我的脊梁骨,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,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!”小姨又睁开眼睛,噙泪望着母亲,说“大姐,你放心,我病好点,就走……绝不连累你的名誉。”“走?你往哪走?”“没有去路,还有死路!”小姨轻轻往上扯被子蒙住了头。我看见被子在微微耸动着。“唉……”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,又是怜又是恨地说“你呀你,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!”轻轻掀开被角,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脸上的眼泪。小姨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。小姨被厂里开除了。母亲却并未因此而把小姨赶走。小姨在我们家里生下一个小女孩。女孩刚刚满月,小姨的父亲就从农村来了,将小姨和孩子一块儿接走回农村去了。母亲那一天怀着无比的内疚对小姨的父亲说“大伯,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
小姨怀中抱着孩子,一步步走至母亲面前,双膝同时一屈,给母亲跪下了。她仰起头望着母亲,泪流满面,想说什么话,嘴唇抖抖的,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
母亲扶起她,也想对她说什么,也是嘴唇抖抖的,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母亲一转身走入屋里,再没出来。是我将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车站。火车开走后,我望着远去的火车,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也被火车带走了。回到家里,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哭红了……不久,小姨来信,说她可能做村里的小学教师,我和母亲都为此减少了一些替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