鸽哨(1 / 10)

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14350 字 2021-04-06

珍宝岛事件爆发前,我们班七个知识青年在黑龙江边挖沙子。江沙很细,但只能冬季刨开冰冻的沙壳,挖了运走。春季江水一活,沙滩就不存在了。

我们住在江边一间废弃的小木房里。对岸,有一个哨所,驻守着大约一个班苏联边防士兵。冰封的黑龙江像一条宽阔的马路。我们每天在“马路”这边劳动,他们每天在“马路”那边巡逻。他们的一举一动,尽在我们眼中。他们从未向我们无端挑衅过。我们也并不因他们的存在而感到威胁。虽然他们是士兵,我们是知青,他们人人手中都有武器,我们有的不过是劳动工具。这里是太宁寂了。两国关系的恶化在我们心中造成的对苏联人的敌意,溶解在大自然的宁寂之中了。在这个地方,是个人,就会产生想要接近人的愿望。如果哪一天江岸看不到那几个苏联士兵,我们倒会觉得在这个宁寂的地方太孤单了。我们一次也没走到“马路”中心去过。他们也没有。在这条宽阔的“马路”上,国境线不是很分明的。与其说我们和他们都怕因“侵犯”了对方的领土而引起纠纷,毋宁说双方都很尊重那条不分明的边境线的存在,谨慎维护这一地带的宁寂与和平。我们不愿被他们看成敌人。他们肯定也是如此。被视为敌人,或者视人为敌,并非美好的事。何况在这一地带,在这一宁寂的“世界”中,只有我们几个知识青年和他们几个士兵。想到“同仇敌忾”这个词时,倒会怀疑自己心理不正常。

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,似乎很适应这个地方的宁寂,生活得也似乎很有规律。他们每天早晨都一溜蹲在江边,用雪擦脸。而后就排着纵队在江边跑步。我们很想学他们,也到江边用雪擦脸,为了向他们证明,我们中国人的抗寒力,一点也不亚于他们苏联人。却只效仿了一天,没体验到丝毫乐趣,只得作罢。

他们养了五只鸽子,每天早、午、晚各放一次。我们将他们的鸽子看成“国际轻音乐团”。他们的每只鸽子都背着鸽哨。鸽哨声悦耳极了,美妙极了,令我们非常羡慕。

我们也从连队带来了一只鸽子,一只洁白的鸽子,一只雌鸽。我们叫“她”作“白姑娘”,我们很欣赏为“她”起的名字。

我们放过一次“自姑娘”,被他们的五只鸽子引过去了,三天后才飞回来。从此“她”就被我们囚禁在笼子里,不再放出。

我们不愿因为鸽子而与他们——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发生什么冲突。

我们珍视这个地方的宁寂。

因为这个地方的宁寂是我们完全没想到的。

我们都是哈尔滨知识青年。下乡前,都参加过“深挖洞”的战备义务劳动。有了这种锻炼,挖沙对我们来说算是很轻的活儿了。

二百七十余万哈尔滨市人民,除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,谁没参加过“深挖洞”?小学生参加,中学生参加,军人参加,机关工作人员参加,街道妇女也参加。党政军各级首长,没参加过的怕也数不出来几个。“洞”是挖得很深的,工程相当巨大。耗资惊人,可能足够重建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。小学生们挖洞的积极性是非常令人感动的。他们一般都是参加运砖劳动。只要能搬动三块砖的,绝不会搬两块,咬着牙也要搬四块乃至五块。某个小学校的学生有所“发明”,创造了一种搬砖工具——一块木板,用粗铁丝或绳子两端拴住,挂在脖子上,一次最多可在木板上放六块砖,只要脖子吃得消。这一经验在各小学迅速推广。于是凡有小学生的人家中,红药水紫药水和药布,便成了常备之物。几百万人连续几年内每天挖洞不止,市内街道破坏,交通混乱不堪。恶通事故层出不穷。某些建筑的地基也遭到严重破坏,或倾斜或倒塌,塌方事故在所难免,烈士英灵永垂千古。即使在和平建设的环境里,死人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,更何况为了准备打仗。人们这么去想,就觉得因“深挖洞”而死也算死得